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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魄卻不去想這些。她安心得很，好似生來便在這小院裏的樣子。小小的人兒，沒有伴，沒有消遣，春朝月夜，便是這般地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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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歲能針黹，五歲學織縑。六歲初度曲，七歲知管弦。八歲觀書史，九歲理詩篇。十歲調丹青，十一描花顏。十二始長成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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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歲，正式收房。從此成為雷氏侍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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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年，北安公六十有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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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夜。墜雨濕雲，凝煙頹霧，蝶粉褪輕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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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語東風休著力，香桃骨瘦，不禁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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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月魄並不曾這樣想。打從四歲，她便知道她是他的人。從他派人將她自山村裏領到北安府的那一天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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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身子，遲早是要交與他。禁不禁得起，都不容她挑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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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娘在大紅蜀繡的錦衾上鋪了一方素絹，轉頭望著這小小的新娘噗嗤一笑，自己先把臉飛紅了。她卻煞是鎮定，取一封喜錢打賞了，並沒半點嬌羞──早有老嬤嬤教過了這承歡之道。她自己知道，她沒有羞恥的權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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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門輕掩。她聽得輕輕的腳步聲，停在身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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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爺，姬人月魄侍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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搖曳的紅燭影裏，她嬌小的身子盈盈下拜。他親自替她選的嫁衣，薔薇色的外國紗羅衣裳，鑲窄窄銀邊，影影綽綽裹一團玲瓏花影。暗香妖冶。頭髮盤作碩大鴉髻，八寶攢珠，越顯得底下的臉兒稚嫩，教人不忍觸碰──她還是個孩子呢。一朵未開的蕾。但，他沒法再等下去。他老了。這十年名就功成，卻是壯心已朽人憔悴。若不趁此時，日後怕是再沒力量佔有她。這人生，錯過了便是一世，回頭已百年……有什麼熟悉的東西，依然在他的骨髓裏格吱格吱地啃噬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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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縷甜美毒辣的薔薇香，輪迴二十載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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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抬起頭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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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雙手，無力地自他的脊背上滑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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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老人的身體，筋骨堅實，肌膚卻已經鬆弛。她被沉重地覆蓋。那洶湧之勢，地裂山崩。她魂魄渺茫，氣息漸漸微了。這水一樣的女兒身，磐石壓頂，便四散作紛飛細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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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絹早染猩紅。釵鈿滿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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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爺……”昏昏默默中，還是遵了那嬤嬤的指示，嚶嚀軟語，努力地抬手，去撫他的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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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把撥開她的手。羅帳裏，映著緋色燈光的，那張在珊瑚枕上蹙眉轉側的臉，粉淡脂殘──她還是個孩子呢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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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閉了閉眼睛。猛可裏發狂地一口咬下。她尚未成形的乳上，晶瑩膚光，暗泛起殷殷血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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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魄竭力咬住了嘴唇。一額細汗。她怕看那胸前的白髮頭顱。忍痛偏過頭去，卻見枕邊斜斜一面菱花銅鏡，一小片昏黃中現出她動盪的臉。也鍍了一層緋色的光。十三豆蔻，人正如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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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疏。風驟。那花，已不是昨夜海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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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大睜著寂靜的雙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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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安府裏誰都知道，月姨娘的涵煙別院是個禁地。閒雜人進不去，裏頭的人輕易也不出來。那月姨娘，小小的年紀，倒是頂難得的一個幽嫻貞靜的脾氣呢──家下人等都這麼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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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有個說法，卻是不敢公開地嚷嚷了，只私底下竊竊地流傳著──人說北安公一生不好女色，幾十年便只是一位元配夫人，臨到老了，突然看上了一個乳臭未幹的鄉裏丫頭，巴巴兒的迎了來，苦等九年才圓得房，可見這位姨娘必是個絕色。天上有地下無的人物──說不定還是個天生的狐媚子。老公爺六十多了，娶得這麼個人兒，還敢讓她出來見人，不怕她飛了？自是要嚴嚴地管著了。就有人津津樂道，想像那月姨娘如何如何地妖嬈，這等這等地勾魂，下房的粗被窩裏，也不免有些香艷的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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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說歸說，究竟這姨娘什麼模樣，卻是誰也沒見著過。除了一早一晚，上正房來向夫人請安，她從不踏出涵煙別院半步。府裏太大了，從別院到正房且得走會子呢，每次都是坐了小轎來去，沒人看著過她的樣兒。就連她院裏的丫頭，輕易也不跟外頭人說話。這府裏除了老爺和夫人，便是少爺、少奶奶和孫少爺也是見不著她的。這是老公爺的一枝禁苑花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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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倒還算是得人心的。並沒有什麼娘家親戚上門來打秋風，也不曾聽說她恃寵而驕欺壓下人──想是長年累月隔絕在那小院裏，要輕狂也無從輕狂起──但，那究竟是怎樣個尤物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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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道粉墻，月洞門上迎面涵煙二字。砌下是幾莖書帶草，斜裏伸過來一棵白玉蘭。這素淡門墻，裏頭圍著的，便是整個北安府的艷冶流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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轎子停在正房門口。轎帘輕啟。旁邊的丫鬟脆聲道：“月姨娘來給夫人請安。”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，便有人給打起帘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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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見得一雙穿了蟹青緞鞋的腳從轎子裏下來。鞋上別無花樣，只鞋尖綴了米粒大小的珠子。走到門口，輕輕提起了寶藍金銀絲繡的裙子，跨過那半尺多高的門檻。丫鬟跟進去，放下了門帘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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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人正早起，才穿著停當了，要飲一鐘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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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讓我來。”她忙從丫鬟手裏接過茶碗，親手奉與夫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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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請用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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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人接過茶碗。離得這麼近，聞得到那雙雪白的手上，一縷冷香。她也老了，又是才起來，眼睛迷迷朦朦的看不清楚東西，只見得一個錦繡般的人兒，光艷艷的立在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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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坐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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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謝夫人。”她便坐在椅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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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人飲了一口，不由得撂下茶盅。嘆道：“老了，這胃也弱了。一點薄茶，都禁不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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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空肚子喝茶，是不舒服。叫廚房裏給您做一碗棗兒粥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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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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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便喚道：“小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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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來的那丫鬟忙忙的上前：“姨娘有什麼吩咐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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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去廚房裏，叫他們做碗棗兒粥來。快著點，夫人這兒不舒服呢。”丫鬟答應了，她又道：“別等著他們給送，且沒日子來呢。你就站廚房裏等著，做得了，立刻就端來。別讓粥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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丫鬟應了，一路跑著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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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時粥來，她立起身，親自捧到夫人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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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坐下一起吃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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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魄不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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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橫豎沒有外人，不算是壞了規矩。快坐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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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只是搖頭。“夫人，月魄謝您的恩，只是月魄自知命薄，能到如今，0!E6
已經是天大的福分，哪裏還敢跟夫人平起平坐，不是折煞了麼？您若是真的憐惜月魄，就讓我站著侍侯您進餐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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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三的不肯，夫人也只索罷了。她持了銀杓，將粥盛在脫胎描金的白瓷碗裏，安放在小幾上。熱氣一蒸，清晨新妝的容顏越發鮮艷。夫人不由得觸動心事，暗暗地嘆了口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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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魄，你今年幾歲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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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夫人，十八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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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麼快，都十八了……你到我家來，十四年了……”夫人忽然笑了。“想你剛來時，才這麼一點點高。名字還是我給起的呢。一轉眼出落得這麼大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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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沉默了。一轉眼……想當初，她嫁到雷家的時候，也是十八歲。這麼多年，一轉眼，也就過去了。隔了粥碗裊裊的熱氣，她看著她，這等玉軟香溫的人兒……她自己，也曾有過這般花一樣的年紀麼？那時的她，是什麼模樣？可也是這樣春風十里的嬌媚麼？……唉，都不記得了。她想像著自己，古銅閃萬字的宮緞衣裙，頭上手上，一色的翡翠，端莊，雍容，華貴……她是堂堂的誥命夫人，老太太，老封君，旁人想也不敢想的榮光，她都有了……誰不羡慕她的好福氣？可不是，這一生的榮華富貴，算是到了頂兒了，可是……這一生，也就過完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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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前立著這美貌的孩子。那是她丈夫的女人。跟了他五年了。自從她收了房，老爺一個月裏頭，橫是得有二十天宿在涵煙別院罷？必是寵愛得緊了。也難怪，女人上頭，老爺克扣了自己一輩子，老來納寵，又是這樣得意的人兒……那涵煙別院裏頭，怕不是夜夜良宵？她覺得握著匙羹的手微微打顫。唉，你可不是在吃這孩子的醋罷？你是多大的年紀了。孫子都成人了。女人到了這年紀，就不是女人，只是個多福多壽的虛名兒，掛著，留與子孫們供養。那是不大度也得大度了。況且，月魄也夠可憐的，自己是篤篤定定穩若泰山的，一生已成了定局了。她呢？今年才十八呀。老爺都六十六了。起小兒就在那院子裏，長了如今……再過得幾年……一個女人，老得有多快，難道自己還不知道麼？你以為這一輩子還長著呢，一眨眼，就過去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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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輕輕咳了一聲。“老爺……這兩天可還好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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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夫人，老爺很好。昨兒晚上還破例吃了夜宵呢。是桂圓羹。今兒早晨起晏了些，我出來時老爺還沒起。說是待會兒去書房。想是這會子已經起來了。我臨出來時吩咐了房裏的丫頭，老爺起身，就侍侯進早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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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……很好。老爺有你服侍，我也放心。”頓了頓，問道：“月魄，這些年來，老爺待你……好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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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魄似是微微低下頭去。“夫人和老爺待月魄都很好。月魄從小兒沒爹娘，能活到今天，全是托您和老爺的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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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是問你這個……唉……”夫人略有些局促。再往下不能問了。失了身份。只是，她真的很想知道，她的良人，是否還像當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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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虛虛地瞇起了眼睛。啊，記憶裏，那大紅衣冠騎了白馬來迎娶的少年郎……就算他心裏始終沒有過她，他那英俊的面目，修長的手臂，還有他那滾熱的皮膚，她可是忘不了，裝在她心裏頭，十年，二十年，旁人也奪不去的……她挺了挺脊背，忽覺又驕傲，又凄苦──就算如今老爺天天宿在你那裏又怎麼樣？年輕時的雷毅，你可沒見過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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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魄，往後你也不必天天來請安了。我上了年紀，醒得早，你這樣天天的跑，太辛苦了。況且老爺早上也得有個人服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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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，我房裏的丫頭都是極妥當的，早上有她們服侍老爺，穩便得很。這請安的規矩，月魄不敢荒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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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話雖如此，我是看著你長大的，我知道你不是那輕狂的孩子。有些規矩，家裏沒外人，娘兒們之間，免了就免了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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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疼顧，是夫人的恩典。月魄不敢放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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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個謙恭知禮的丫頭。夫人不禁喟嘆。又是從小兒百般調教的，書畫琴棋，多少大家子的小姐都及不上。便是嫁個王孫公子，也不辱沒了。可惜是小星的命，再亮些也做不得月亮。倒是自己，該知足了，這麼個溫柔本分，侍侯又周到的侍妾，哪兒找去。一把年紀了，圖個什麼呢。家裏有裏子又有面子，還有什麼不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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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時分，上了燈。月魄看著丫頭們布了碗盞。料得老爺該來了，囑咐丫頭去廚房催催菜，便自去臥房裏更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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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開衣櫥，滿眼的綾羅。老爺喜歡她穿紅調子的衣裳。那櫥裏滿滿羅列著的，盡多是深深淺淺的紅。銀紅，品紅，水紅，洋紅，棗紅，牡丹紅，海棠紅，寶石紅……嫣然百媚，嬌艷的風情到不了頭。揀了一件桃紅縐紋緞小襖，在屋裏不系裙，只穿得一條松花色鑲玫瑰紫緞腳的夾褲，平底大紅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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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打扮停當，便有人報：“姨娘，老爺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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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忙迎出來，幫他寬下了外袍，交與丫頭掛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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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坐下。“沏碗鐵觀音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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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老了。端著茶碗的手都有些抖。白須白髮，映著那醬色開片釉的茶碗，煞是刺目。這幾年來，他迅速地老朽下去，顫巍巍地，簡直有點雞皮鶴發。令人難以相信十五年前他金刀白馬，挑了偌大的一座土匪城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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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自古如名將，不許人間見白頭呀。上天對一個英雄最大的懲罰，便是長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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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魄靜靜地陪著他用飯，唇邊帶一縷微微的笑。今兒早上夫人那句話是什麼意思，她明白。她以為她丈夫還是那神威凜凜的無敵將軍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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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悄悄地望著他。他臉上的皮膚鬆弛了。眼角嘴角，都有些下垂了。只有那瘦削堅毅的輪廓還沒大改。是岩石上刀劈斧鑿出來的天神像，日子久了，給風蝕得有點模糊。只有眼神還是鷹一般的，慣於主宰旁人，那是大軍統帥的目光，一閃，就把人罩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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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她知道，自從五年前圓房的那夜後，他便再也不能人道。也是尋常的罷？他那麼老了……只是太突然。那夜他佔了她，兇猛異常。全不似一個花甲的老人。可是第二晚，便再也不成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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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了。他的祕密，只有她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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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殷勤地舀了一匙子蝦仁送到他碗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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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毅斜倚在床上看書。如今他幾乎不管朝裏的事了，每天在家中翻翻碑帖，倒落得個逍遙自在。兩個兒子都是京官，也都勤懇上進。要說不足，便是家中人丁不旺。二兒子成親十多年了，竟沒有生養。雷家的血脈，便只是大房的長孫這一條。莫非，是自己這一生殺業太重？……他不願去想。好在孫兒出息，沒一些公子哥兒的脾氣，讀書刻苦，弱冠的年紀，已中了舉人，將來娶一房媳婦，不愁香煙無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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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輕暗。鼻中又聞到一縷芳馨，似是花動影移。他抬頭，見她捧了一只白玉香爐，輕輕安放在幾上。青煙從蓋子上鳳凰的嘴裏裊裊地吐出來。她對他笑笑，仿佛是抱歉驚擾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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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爺可要喝杯茶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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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用。你坐到床上來，給我捶捶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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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依言坐下。不疾不徐輕柔地捶著。他放下書望著她。這是他的女人。十三歲起跟了他。五年了，兢兢業業地侍侯著，茶水衣帽，全是她照料。他這溫柔美貌的女人，穿著桃紅的衣裳，緊生生裹一段纖細的水蛇腰……他知道她那腰身，有多麼的柔軟……啊，十八歲露垂煙潤的花！可是那一夜過後，他再沒辦法享用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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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穿上了薔薇色的衣裳，這十三歲，不是那二十年前的十三歲！他拿了艷紫嬌紅，所有妖媚的顏色裹著她，但，那一個魑魅般的仲春黃昏，輪迴中悄悄流佚了。多少年，他躲它，躲不開，找它，又找不到……這些年了，就這麼捉迷藏似的折磨他！……那個柔順的十三歲女孩兒，在身下嚶嚀嬌啼，宛轉承歡，為這一天，他足足的等了九年──可是他直直地瞪著底下那個赤裸纖細的身子。她不是那匹佻達的小野鹿，她只是一只任他宰割的小綿羊……他苦候已久的報復，終於實現了，可刀出了鞘才發現，面前空盪盪的，原來敵人早已消失！他腦子裏轟隆隆地響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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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他就知道……他不行了。以後再也不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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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望著腳下媚而不妖的女人。她永遠是那麼柔順……他恨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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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恨她們兩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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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帳輕垂。四角懸著的香囊蘭麝氤氳。掩不住老人身上的氣息。像朽木的心子裏，淡薄的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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帳裏點著一盞微弱的紅紗燈。燈影在她瑩白得好似沒有血的身體上流淌。月魄赤身仰躺在床上，頭髮散了一枕頭。是華麗的黑孔雀屏，托起一顆才從蚌殼裏剝出來的珠子，新鮮濕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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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是他手心裏的珠。恨恨地握著，只想把它碎為齏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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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衣著整齊地坐在旁邊。久久地，看著她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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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目光，可會令她感到寒冷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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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從床邊的抽鬥裏拿出一顆綠色的丸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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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吃了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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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爺……求求您……”她低低地哀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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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叫你吃了它。快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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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把丸藥塞在她嘴裏。“咽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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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哀哀地望著他。吞下了丸藥。片刻，她的喉管裏發出含混的低吟，唇上現出一層微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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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極霸道的媚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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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臉上炎炎地燒起了兩朵紅霞。身軀扭動，揉亂了一枕豐盛黑發。嘴唇上咬出血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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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手，顫抖著，宛若遊龍，伸向腹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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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毅一把扣住她的手。冰冷的五指，像個鐵銬，圈住她的焦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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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寶珠一樣的眼睛變成了纏絲瑪瑙，一絲一絲，糾纏著幹渴的紅線。“老爺，饒了我，我受不了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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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予理睬。取出絲縧，將她的雙手捆起來，牢牢地打了個結，再系在床頭。她無法動彈了。腰肢擺動，雙腿痙攣開合。“老爺，求求你，解開我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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床上漸有水痕。她汗濕的黑發蜿蜒地粘在身上。喉嚨裏發出似嗚咽NabbnP
又似咆哮的聲音。他坐在一旁，冷漠地看著她像一條被釘住了七寸的蛇，掙紮扭曲，在情欲的煎熬下崩潰。再規矩體面的人，到了這當口，一樣不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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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啊，你也知道這滋味麼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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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坎攜了書卷，在自家花園中信步閒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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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天，正是好春光。京城的風沙天剛剛過去。這一向風暄日媚，在書房待久了，這麼出來走走，心胸好不暢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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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順著腳走到了一座亭子裏。坐下來，且懶得翻開書。日頭曬得軟洋洋的，只想脫了長袍到草地上翻兩個跟頭，然後躺下來，做一個暖融融的夢。聖賢書，籠不住活蹦亂跳的少年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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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聽得哪裏飄來一縷細細的嗚咽──敢是哪房的丫頭受了委屈？再細聽時，卻不是哭聲，細得要斷了，單調而尖利的聲音，悠長地連綿著。一晌，歇歇氣，又響起來。莫非是貓叫？也不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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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忍不住放下書本，且隨著聲兒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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繞過一座假山，見個白色的人影，背對著他坐在一塊湖山石上，臉兒向著花圃。烏油油的頭髮披了一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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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步子稍重了些。那人地立起來，一擰身，原來是個姑娘。一身水紅滾邊月白衫褲，嬌怯怯立也立不穩似的，只往花圃籬笆上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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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後一大片怒放的白芍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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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呆了，不知不覺又向前走了幾步。她想是才洗了頭，一把好頭髮垂到腰，還濕著。受了驚似的，只咬著嘴唇。淡白的面孔上，兩道烏濃的入鬢長眉，一雙黑眸，恰便似鐵如意敲碎了古井水，幽光瀲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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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香，也不知是花香，還是她身上的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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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那驚恐的目光讓他臉紅了。忙不迭地躬身：“姑娘，在下雷坎，無意驚擾姑娘，這個實在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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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抬起頭來，腦中忽地靈光一閃──她那眉心處，一道豎著的紅痕，貫穿了額頭正中，似一條閃電，劈破重重年月──再看她手裏捏的，可不正是那個泥哨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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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大聲地喊出來：“丫頭！是你嗎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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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低低地喚了聲：“孫少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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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喜出望外：“真的是你？這些年你都在京城嗎？你如今住在我家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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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上前幾步。她卻眼圈一紅似的，草草地福了一福：“孫少爺，我要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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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上哪兒？不多說幾句話嗎……”他伸手要拉她，又覺不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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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猶豫，她早已輕巧地從他身畔閃過。嗒的一聲，有什麼物事掉在地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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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抹白影子，柳絮似的，煙光裏一霎眼，便去得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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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茫然地蹲下身，拾起那個哨子。粗陋的泥哨子，十幾年了，還是好好兒的。吹口上，依稀有口脂痕跡。無端的幽香，意亂情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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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為她，竟一直留著這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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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個夢似的，來去匆匆。似霧濛花，如雲漏月。越引得人魂夢顛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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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非是天上的仙子，銀河浴罷，偷偷逃來人間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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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上竟有這般不染塵埃的女子呵。那一片白芍藥，俏生生晶瑩欲滴。少年的心，沉醉東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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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此花朝月夕。溯洄從之，溯遊從之。雷坎廢然合上了書卷，從椅子上站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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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他一定要找到她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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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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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放開我！我沒有醉……放開我！”他一路嚷著，半跌半撞，被丫鬟攙進屋。青衫上淋淋漓漓，已是吐了一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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丫鬟慌不迭地掩上房門。“我的小爺，二更天了，你當真要驚動了闔家不成？這是打哪兒來，喝成這個樣子！明兒老爺知道了，少不得又是一頓教訓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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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涎瞪瞪地直瞅著丫鬟，大聲道：“驚動了又怎樣？我就是要驚動！教訓，讓他們儘管教訓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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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忙的掩住他的嘴：“小聲點！我的祖宗，你敢是瘋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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瘋了。他是瘋了。他搖搖擺擺地倒在椅子裏，無聲的笑，從眼睛裏滔滔地漫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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誰想得到，兩個月了，他終於找到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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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日子，她就像某云飛絮，散的沒個蹤跡。他逐日的打聽──可是哪cW8*
家的小姐，在府裏作客？可是遠房親戚來走動？小時候就見過的，該是跟府裏有些淵源的罷？誰知竟沒個頭緒。他書也讀不下去了，一顆心飄飄盪盪，早沒了去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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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祖母有些微恙，闔家大小都去問安。白天他隨著父母已經去過了，晚間卻又想起前幾年在塾裏讀書時聽先生說過的一個偏方，說是治胃氣疼最有用的。跑到祖母房裏，要將這個方子告訴她，一進門，卻恰可可正見得床背後轉出一個人來，端著藥碗，裊裊的步子，迎頭碰上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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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祖母房裏出來，又是怎樣從外頭那骯髒的小酒館裏走回家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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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依然只低低叫得一聲“孫少爺”，別無言語。那黑眸的一瞥，百轉千回。這便是芍藥叢中絕塵絕俗的玉人兒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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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姨娘。涵煙別院裏把祖父栓得緊緊的月姨娘。北安府眾口相傳的尤物。佔了他這顆少年得志驕傲的心的女子。是他祖父的人。他的庶祖母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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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父。他眼前閃過祖父那永遠清剛嚴正的面龐。她才十幾呢？十八，十]yac
九，總大不過他罷。怎麼能想像，她“侍侯”祖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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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坎把身子緊緊地團起來。這是個瘋狂的世界。他的臉紮在污穢的長衫裏，發出一聲嗚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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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失了魂魄。整個夏天，他不是昏昏然在外頭遊盪，便是把自己關在房裏，將丫鬟統統趕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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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怕見到祖父。每日的例行請安，於他，是一種酷刑。溽暑裏人已消瘦得不成樣子，眸子也失了神彩。晝夜顛顛倒倒，盡都亂了。正是睡起無滋味，茶飯怎生咽。是未嘗情果乍聞香的少年人，才有的這樣一心一意沉迷的相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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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/11/24 00:51pm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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