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斷背山3A9
他們生長在貧苦的小農場上,在懷俄明州的對角線兩端──傑克.崔斯特住在蒙大拿州邊界的閃電平原鎮,恩尼司.岱瑪老家則在猶他州邊界附近的聖吉,兩人皆為高中中輟生,是毫無前途的鄉下男孩。兩人的言談舉止皆不甚文雅,對艱苦生活安之若素。恩尼司由兄姐帶大,因為小時父母開車途經死馬路上唯一彎道,不慎翻車,雙雙身亡,留下現金二十四元以及雙抵押的農場。十四歲那年他申請設限駕駛執照,得以從農場開車一小時到高中上課。他原本希望當「梭福摩」(二年級學生),覺得這稱呼帶有某種高貴氣質,無奈小卡車尚未撐到第二年即告停擺,使他不得不投入農場工作。
一九六三年他認識傑克.崔斯特 ,當時恩尼司已與艾瑪.比爾斯訂婚。傑克與恩尼司皆自稱正在存錢買一小塊地;以恩尼司而言,他的存款總數是裝了兩張五元紙鈔的菸草罐。那年春天,兩人為生活所逼,從事任何工作都無所謂,因此分別至農牧就業中心報名,中心將兩人分類為牧人與營地看管人,安排他們至訊諾以北同一處牧羊農場。夏天的牧草地位於斷背山高海拔無林帶,隸屬森林處。這是傑克.崔斯特上斷背山的第二個夏天,而恩尼司則是首度上山。兩人皆未滿二十。
兩人在空氣污濁的小貨櫃屋辦公室裡見面,在散放文件的桌子前握手。桌上文件字跡潦草,膠木煙灰缸裡的菸蒂滿溢。軟百葉窗歪斜,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進入,工頭的手影伸進白光中。喬.阿吉瑞鬈髮如浪,呈煙灰色,中分,對他們表達個人見解。
「森林處在配地上有指定紮營地。營地可以設在距離放羊吃草兩哩的地方。被野獸拖走的情形很嚴重,晚上沒人就近看守。我要營地看管人待在森林處指定的主營地,不過『牧羊人』」──他以手刀指向傑克──「偷偷在羊群裡搭個三角形小帳篷,別離開視線範圍,睡在裡面。早晚餐在營地吃,不過一定得『跟羊群睡在一起』,百分之百,『不准生火』,千萬『不能留下證據』。三角形小帳篷每早收好,以免森林處過來東張西望。帶幾條狗去。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幾乎有百分之二十五。不希望再發生。『你,』」他對恩尼司說,看著對方一頭亂髮、疤痕累累的大手、破爛的牛仔褲、缺鈕釦的襯衫,「每禮拜五中午十二點,帶著你下禮拜的單子和驢子到橋頭,有人會開小卡車載用品過去。」
他們找到一間酒吧,灌了整個下午的啤酒。滿頭鬈髮與爽朗愛笑的傑克似乎讓人看了順眼,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,臀部卻有點分量,微笑時顯露出暴牙,沒有嚴重到張嘴可以搆到瓶頸裡的爆米花,卻足以令人側目。他嚮往牛仔競技生涯,皮帶繫了較小型的牛仔扣環,但他的皮靴磨損見底,破洞已到無可修補的程度。他一心只想外出打拚,只要不留在閃電平原,任何地方都沒問題。
具備鷹鉤鼻與窄臉的恩尼司,儀容不甚整潔,肩膀前凸導致胸部稍微內凹如穴,瘦小的上泶罱ㄔ诳ǔ咝蔚拈L腿上,身體肌肉發達,行動敏捷,天生適合騎馬與打鬥。他的反射作用快到不尋常的地步,遠視情況嚴重以致不喜歡閱讀哈姆雷馬鞍型錄以外的讀物。
哐蚩ㄜ囘B著唏R拖車行駛至小路開端,他們在森林處設置的平台上搭起大帳篷,也固定了廚房與餐盒。第一夜兩人同睡營地,傑克已開始抱怨喬.阿吉瑞「跟羊睡不准生火」的命令,只不過翌晨他不多話,乖乖為棗紅母馬置鞍。
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曉,底下有一條膠狀淡綠襯托。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緩緩轉淡,最後轉為與恩尼司煮早餐營火冒出的煙同色。寒風變得和煦,聚集成堆的圓石與散亂的土塊乍然拋出鉛筆長度的陰影,底下大群樑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板。
白天時,恩尼司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,有時候會見到傑克,小小一點在高地草原上行走,狀若昆蟲在桌布上移動;晚上傑克待在漆黑的帳篷裡,將恩尼司視為夜火,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紅色火花。
這天接近傍晚時,傑克慢條斯理走過來,喝下兩瓶放在帳篷陰影處濕袋裡冷藏的啤酒,吃了兩碗燉肉,吃了四顆恩尼司硬如石頭的軟圓餅,一罐桃子,捲了一根菸,欣賞日落。
「上下班,我一天要花四個鐘頭哩,」他悶悶不樂地說:「過來吃早餐,回去趕羊,晚上把牠們安頓好,回來吃晚餐,回去看羊,晚上有一半時間睡得不安不穩,經常跳起來注意有沒有郊狼。我有權利在這裡過夜。阿吉瑞沒權利逼我。」
「要不要交換?」恩尼司說。「放羊我可不在意。我也不在意到那邊睡。」
「重點不是這個。重點是,我們倆都應該待在這個帳篷裡。那個可惡的三角形小帳篷有貓尿騷味,甚至比貓尿更難聞。」
「想跟我換的話沒關係。」
「先警告你喲,半夜可要起床十幾次檢查有沒有郊狼。我很樂意跟你換班,可是我煮的東西很難吃。開罐頭倒開得不錯。」
「你的手藝不會比我更爛吧。說真的,我沒關係的。」
兩人以黃色煤油燈消磨了一小時的夜色。十時左右恩尼司騎上擅長走夜路的雪茄蒂,穿越水亮點點的霜氣走回牧羊地,帶著吃剩的軟圓餅、一罐果醬與一罐咖啡粉,供隔天充飢,省了一趟路,可以待到晚餐再回來。
「天剛亮就射中一頭郊狼,」隔夜他告訴傑克,一面以熱水潑臉,以肥皂揉出泡沫,希望剃刀仍利。傑克在一旁削馬鈴薯。「好大一條雜種。鳥蛋跟蘋果一樣大。我敢說一定吃掉了幾頭小羊。看樣子連駱駝都吃得下去。熱水你要不要?多得是。」
「全給你好了。」
「這樣的話,我搆得著的地方全要洗了。」他邊說邊脫下皮靴與牛仔褲(沒穿襯褲,沒穿襪子,傑克注意到),綠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,濺得營火滋滋作響。
兩人圍著火堆吃晚餐,氣氛愉快,一人一罐豆子,同享炸馬鈴薯與一夸脫威士忌,背靠圓木坐著,靴底與牛仔褲銅鉚釘發燙,你遞我接地喝著威士忌,而薰衣草色天空的色彩褪盡,冷風下沉,兩人繼續喝酒抽菸,不時起身小便,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點;繼續添柴延續話題;聊聊馬匹與牛仔競技,馴牛比賽,摔出的外傷內傷;兩個月前長尾鯊潛水艇失聯,最後幾分鐘一定如何如何;彼此養過、熟識的狗;冷風;傑克老家父母苦撐的農場;恩尼司爸媽幾年前過世後結束農場經營;哥哥住在訊諾,姐姐已婚,住在凱斯白。傑克說,他父親幾年前曾是風雲一時的騎牛士,卻守口如瓶,從未給過傑克隻字建議,傑克上場騎牛時,從未前去捧場,不過小時候父親曾讓他騎綿羊。恩尼司說,他有興趣的騎術是多於八秒鐘的騎乘,說得有點道理。傑克說,錢也很重要,而恩尼司不得不贊同。兩人尊重彼此看法,很高興在無人現身之境有人相伴。恩尼司逆風騎馬回羊群途中,四面一片變化莫測、醉意朦朧的月光,心想自己從未如此開心過,感覺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。
這年夏天期間,他們不斷拔營,將羊群趕到別處牧草地;羊群與新營地的距離愈來愈遠,晚上騎馬回營的時間也愈來愈長。恩尼司安步當車,雙眼睜開睡覺,但離開羊群的時數也不斷延長。傑克以口琴吹出哀嚎粗濁的音樂。恩尼司的歌喉沙啞動人。
「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,」恩尼司醉醺醺說。他四腳著地,冷風颼颼,月亮指出時間已過凌晨二時。牧地石頭閃現白綠,冷酷無情的風吹在草地上,颳得營火直不起腰,接著又攏一攏火,捧成黃絲綬帶。
「這裡多一條毛毯,我幫你鋪在這裡,你打個盹,天一亮你再騎馬過去。」傑克說:「火勢一小,會凍得你哎哎叫。最好進帳篷睡。」
「我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。」然而他踉蹌走在帆布下,脫下皮靴,在鋪地布上打呼一陣子,之後牙齒互撞聲吵醒了傑克。
「拜託老天爺,別再磨牙了,給我滾進來。床墊夠大。」傑克以睡意惺忪的煩躁嗓音說。床墊夠大夠暖,不一會兒兩人的親密程度顯著加強。無論是修補圍籬或花錢,恩尼司的行事風格總是全速前進,當傑克抓住他左手過來碰勃起的陰莖時,他連碰也不想碰,霍然推開對方的手,彷彿碰到熱火一般,接著跪坐地上,鬆開皮帶,拽下長褲,拖傑克過來,讓他四肢著地,然後借助天然潤滑液與些許唾液進入他體內,從未做過卻不需檢索使用手冊。兩人默默進行,唯一聲響只有幾下驟然吸氣聲以及傑克憋氣說,「要走火了……」隨後靜止,倒地,熟睡。
恩尼司在紅色晨曦裡清醒,長褲仍落在膝蓋處,頭疼欲裂,而傑克的臀部緊挨著他;兩人絕口不提,卻知道這年夏天接下來的時光將如何度過。去他奶奶的綿羊。
他們沒料錯。兩人從未討論性愛,只是順其自然,起初只在晚上帳篷內辦事,後來在烈日蒸烤的光天化日之下,夜晚在營火照射之下,快速,粗魯,大笑,悶哼,製造不少聲響,卻一個字也不願說,只有一次恩尼司說,「我才不是同性戀。」傑克也脫口而出,說,「我也不是。就這麼一次。是我倆的事,別人管不著。」高山上,唯有他倆翱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氣中,俯視老鷹的背部,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動的車輛燈光,飄浮於俗事之上,遠離夜半馴良農場犬的吠叫聲。
他們自認隱形,殊不知喬.阿吉瑞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雙眼望遠鏡觀看了十分鐘。
初雪下得早,才八月十三日,已累積了一呎深,但不久後積雪迅速融化。隔週喬.阿吉瑞派人上山通知他們下山,另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從太平洋直撲而來,因此兩人收拾起獵物,趕羊下山,石頭在腳跟邊滾動,紫雲由西推擠而來,降雪前夕的金屬味逼著他們前進。高山上惡魔能量沸騰,覆上薄薄的碎雲光,大風梳整青草,吹得受傷的高山矮曲樹與細長岩片發出野獸般低鳴。下坡時,恩尼司感覺自己以慢動作下墜,垂直下墜,全無回頭的餘地。
「明年夏天還來嗎﹖」傑克在街上問恩尼司,一腳已踏上自己的綠色小卡車。陣陣迅風吹得寒冷無比。
「大概不來了。」塵土如雲揚起,空氣充滿細沙而朦朧,他瞇著眼睛。「我跟你說過,艾瑪和我今年十二月結婚。想搞個農場。你呢?」他移開原本看著傑克下頷的視線。最後一天恩尼司對他用力揮拳,打得他瘀青。
「要是沒有更好的機會出現,考慮回老爹的地方,冬天幫他忙,春天大概會去德州吧。如果徵兵令沒到的話。」
「好吧,這樣的話,那就後會有期了。」疾風吹得一只空飼料袋沿街滾動,最後夾在他的卡車底下。
「好,」傑克說。兩人握手,彼此捶肩一下,隨後兩人站離四十呎之遙,不知道怎麼辦,只好朝相反方向駛開。開不到一哩遠,恩尼司感覺有人一手接一手拉出他內臟,一次一碼長。他停車路邊,在迴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卻吐不出東西。他感覺極為難過,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心情才逐漸平復。t'
(待續)6RQ5$