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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久以前的一個寒夜裏，我正獨個兒在街上走，忽然看見遠處一輛電車的上層，有一個孤零零的年輕女子，在忙碌地調校三腳架上的一部攝錄機。黯綠鐵皮車廂內的昏黃燈光，照出一個頎長的背影；她好像是髮長及肩的。車上沒有人──至少上層沒有──她似乎想拍攝車行時兩邊景物向後溜走的影像。電車四周的漆黑、附近樓宇的點點燈光和蕭颯的寒風，都烘托著她和她的攝錄機。我只瞥了她一眼，之後就讓電車循着它的固定軌道離視線遠去；但到這一刻，我仍在想像她的故事。她會不會是大學錄像媒體課程的學生，正緊張地預備學期作業？也許她一邊在寒風中細意擺弄鏡頭角度，一邊在心裏擔憂：功課要是未及導師要求的話，她就不能畢業了。抑或她不是學生而是青年藝術家，在日間有一份掙錢的職業，晚上則為錄像創作付出光陰，打算拍一部短片參加比賽？……我還曾以她為引子寫了一篇短文，文章的重點不在她而是她的身影，因為那身影教我聯想到藝術創作的孤獨，還有蘇俄經典默片《持攝錄機的人》裏托着攝錄機在莫斯科四處拍下人生片段的角色。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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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只她，還有很多與我擦肩而過、甚至只容離遠一瞥的獨身女子，在回憶裏留下一絲半縷的痕跡，令我聯想到關於女人以至生命的種種。我不一定注意到她們漂亮或不漂亮，她們吸引我的，更多是令人著迷的步履和神態──抽離了外在輪廓而紀錄在心坎裏的精神面目。單是如此一個靈魂的側影，就已能驅使我替對方的生活、工作、朋友、際遇作出想像；尤其是當她的表情是蹙眉皺額或忐忑不安時，我就會忖度她究竟被甚麼問題困擾，例如是不是將要面試見工、為公司約見一個重要客人、在一眾高層和同事前講解一個新的計劃，又或（倘若她是個學生）將要參加期終大考。女性心靈的溫柔、細膩，還有柔中帶剛的倔強、堅決，似乎最能呈現在一個心情不佳、不斷內向沉思的女子身上。d?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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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時我甚至沒有看到獨身女子的臉龐，記在心裏的只是一個跟一個倩影。例如某天黃昏入黑之時，我正要走進地鐵站，卻看見一個短髮女子坐在混凝土台階上，雙手緊掩臉龐，手肘抵着西褲褲管，身軀蜷曲，好像在抽搐哭泣──不，她的手肘和褲管之間，還有一個黑皮、方狀的薄身公事包。下班時段的地鐵站入口人來人往，每個路過的人都瞧她一眼，但接着就離她而去；我也是如此一個途人──其實我想停步蹲下，柔聲問她：需要幫忙嗎？或：身體是否不舒服？但我顧慮太多，擔心別人會說我借故親近一個陌生女子，於是只多看她兩眼、猶豫了一剎那，然後就忍心前望、繼續快步前行。M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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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以後的日子裏，每當我想到她，我總會隨意給她的生活編撰故事。首先，我要給她一張臉──須知道，在我看見她的一刻裏，她一直雙手掩臉──我猜想，她是尖臉的、皮膚白 、眼小，看去極之年輕，甚至像個中學生，比她的真實年齡──我以為是二十五六歲──要小得多。但她身上還是一個上班女子的衣著；以她的扁平公事包來說，她大有機會是設計師，或者建築師吧，當然是初入行的，可能跟從一個已成名的建築師工作。說不定建築師樓裏面有幾個年輕的男建築師在追求她，或者相反，她暗戀一個年輕的男建築師，但後來發現對方心有所屬，當晚就在地鐵站前哭倒了──不，不一定與愛情有關，可能是她第一次被老師委以重任，設計新樓宇的某個部分，她為此捱了幾晚通宵，戰戰兢兢地構思、規劃一幅圖則，直至她自以為無論任何細節都已照顧得無懈可擊了，才遞上去給老師看；可是老師只對她的「傑作」瞟了一眼，就將她罵個狗血淋頭，說這支架根本不行、那地方又缺少了兩三個重要功能，還有上面一個角落，根本不夠柱廊承托，照她的意思建樓，大廈一定坍塌……老師說了一番不留餘地的話後，轉而柔聲安慰她：第一次是這樣的了，回家慢慢再來吧！但她的自尊心已被粉碎，當晚以疲乏的身軀，拎着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的心血離開公司，將要坐地鐵回家時，在地鐵站入口處的台階上崩潰了，伏在自己的雙手裏痛哭，連途人的眼光都不再理會……KK@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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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必再舉例了；都是一個個惆悵女子，孑然飄浮於大街小巷和交通工具的人海之中，像所有城市螻蟻一樣，和身邊匆匆掠過的千百人隔着一道道萬仞的心靈鴻溝，還要一邊走、一邊面對各種挫折、失望、疑惑。我只感到，在困境前彷徨的獨身女子的心靈，彷彿是人類存在的一個普遍喻像──彷彿散發著一種既輕又重的、悲劇的美，令我憐惜、同情、景仰、感動。"E<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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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麥華嵩，一九七二年出生於香港，作品包括小說、散文及古典音樂評論。著有散文集、《聽濤見浪》、《觀海存照》。rm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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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/08/20 08:58pm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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